惠州西湖丰渚园的荷塘，是我年年赴约的旧地。夏日里，这里是连天的碧浪，层层叠叠的荷叶如撑开的绿伞，将暑气轻轻拂开；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，荷香郁馥，漫过石桥，漫过柳堤，漫进每个赏荷人的心底。那时的荷塘，是鲜活的，是热闹的，是被阳光和清风宠爱的模样。

   可岁月的霜风一吹，天地便换了容颜。冬日的丰渚园，红消翠殒，往昔的盛景荡然无存。满塘的荷叶褪去了翠绿的衣衫，蜷缩成枯黄的残片，有的半卷着，似美人憔悴的眉弯；有的干脆碎裂开来，漂浮在水面，像遗落的旧信笺。紫褐色的荷梗交错而立，瘦骨嶙峋，却倔强地不肯弯折，在空旷的塘面上勾勒出萧瑟的线条。塘水渐渐干涸，淤泥裸露出来，带着潮湿的腥气，一派凄清空寂。

   古人总爱对着残荷伤春悲秋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共情。李商隐笔下“秋阴不散霜飞晚，留得枯荷听雨声”，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残荷上，声声都是孤寂；朱鹄一句“一夜秋荷霜剪破，赚他秋雨不成珠”，将霜露比作剪刀，剪碎了荷叶的圆满，也剪碎了人心底的柔软；韩惺的“荷叶枯香折野泥”，更是将残荷的零落写得入木三分，连那残存的荷香，都带着折入泥土的怅惘。

   而我独爱这残荷，并非为那所谓的颓废之美，而是见着它，便想起黄埠那些烧香的女人，想起她们眉眼间藏着的沧桑与坚韧，不由得心生怜惜，又满怀敬意。

   残荷如伊，曾有过红红绿绿的青春韶光。那时的她们，是夏日里最明艳的风景，像出阁的年华少女，明眸皓齿，顾盼生辉。她们在塘中舒展腰肢，吸纳阳光雨露，努力地生长，努力地绽放，而后孕育出饱满的莲蓬，将生命的希望凝结其中。这就像那些女人，也曾有过豆蔻梢头的时光，也曾有过对生活的憧憬与热爱，她们在岁月里奔波，为家庭操劳，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柴米油盐，却也结出了属于自己的“莲蓬”——或许是儿女的成才，或许是家庭的和睦，从未虚度寸寸光阴。

   池塘是她们的依托，也曾是她们的港湾。就像女人生命里的那个男人，年轻时，塘水充盈，碧波荡漾，滋养着荷叶荷花，也滋养着一段段温情岁月。可时光流转，塘水会干涸，淤泥会裸露，就像生活的风雨会磨去爱情的棱角，留下一地鸡毛。但那干涸的池塘，依旧与这片土地息息相依，它沉默着，承载着残荷的枯荣，也见证着生命的真谛。

   而那些残荷的荷梗，便是女人们不屈的风骨。纵使叶已枯、花已落，荷梗依旧“亭亭直立，不蔓不枝”，一如北宋周敦颐笔下的君子，从容地迎接寒霜冷露，坦然地面对命运的起伏。这让我想起文坛上的巴金、冰心、沈从文，他们历经风雨，却始终坚守着内心的澄澈与风骨，如残荷的荷梗一般，卓然挺立，令人折服。

   我也爱读画家笔下的残荷图，那是定格在宣纸上的永恒风景，不受时令的拘束，可以朝夕品读。齐白石先生便是画残荷的高手，尤其是他晚年的作品，满纸都是生命的力量。他笔下的残荷，从不是萧瑟的代名词。一幅残荷图里，二十四个莲蓬饱满结实，将残的荷花犹有风韵，已枯的荷叶墨色淋漓，褐色的荷梗纵横交错，还有枯黄的杂草点缀其间，茂密而充实，全然不见秋残的冷落。色与墨大胆泼洒，将冬日的荷塘画得生机勃勃。

   看着这样的残荷图，我忽然读懂了一种生命传递的强大信号：女人如荷，即便离开了曾经的依靠，也能活得坚韧而从容。就像淤泥里那些结实肥大的莲藕，默默孕育着新的一代，生生不息。待到来年春风拂过，夏雨滋润，又会有一池新荷，亭亭玉立，绽放出更美的风景。齐白石先生用一枝如椽之笔，将残冷的秋天画得充满生机，那是他乐观向上的生命意识，是他坚韧不拔的人格力量，也是无数如残荷般的女人，最生动的写照。

   暮色四合，我独自走在西湖边，夕阳的余晖洒在残荷上，给那些枯黄的荷叶、瘦硬的荷梗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。风过处，荷梗轻轻摇曳，似在与我低语。我真想寻一个闲暇的午后，再次站在柳下的夕阳里，与丰渚园荷塘中的那一片枯荷，默默地交流。

   不必说什么，不必问什么，只是静静地看着，看着它们在寒风中坚守的模样。因为我爱这残荷，爱它如女人一般，历经沧桑，风骨犹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