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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2年冬,杨村的寒风卷着碎雪掠过新蔡河沿岸,负责杨村兴修水利工程运动的行署、县革委会、杨村公社在杨村组成了水利工程运动指挥部。这天,他们站在马头寨的土坡上,身后是武装部长、民兵、以及七八个大队赶来的大队长——一场声势浩大的水利建设运动即将在这片客家土地上铺开。彼时的杨村公社已在1970年“农业学大寨”热潮中建成陂坑水库,这本是依靠群众智慧建成的民生工程,却成了三级领导干部的参照系。
杨村兴修水利工程运动指挥部,对杨村提出的两大工程,很快传遍杨村公社各大队,马头寨至杨村圩的新蔡河改直道工程因能根除水患、便利交通,当即赢得百姓拥护;而蔡屋陈坑兴建水库的计划,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——这项宣称要解决员布、蔡屋叶屋段不到二百亩田灌溉问题的工程,实则早已被陈坑口水陂妥善覆盖。
陈坑口的山谷在冬至后迅速沸腾起来。员布、黄坑、陂坑、桥头等六个大队的劳动力和学生,如潮水般涌入这片此前静谧的土地,红旗沿着山脊插成蜿蜒的长龙,与“人定胜天”“苦战半年建成水库”的标语一同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工地上没有机械轰鸣,却有着震耳欲聋的号子声,社员们用扁担挑着盛满黄土的畚箕,脚步在冻土上踏出深浅不一的坑洼,密集得像田垄上的禾苗。年轻人组成“突击队”往坝顶运石头,青筋暴起的肩膀被麻绳勒出红痕;妇女们在临时搭建的灶台边烧水送饭,炊烟与扬起的尘土混在一起,让冬日的太阳也显得浑浊。杨村公社党委每天都有领导轮流坐阵指挥,他们穿着沾着泥点的干部服穿梭工地,身后跟着挎着步枪的民兵,他们拿着铁皮喇叭喊话,要求各大队“比进度、赛实绩”,对动作迟缓的社员当众批评,全然不顾有人已经连续劳作十几个小时。
这场狂热在开春后戛然而止。连续多日的降雨让库区山体变得松软,一个午后,北侧山坡突然发出闷响,泥土裹挟着树木倾泻而下,正在坡下挖泥的社员来不及躲闪,瞬间被掩埋。噩耗传来时,县社二级领导正组织召开“攻坚动员会”,领导们仅让人匆匆清理现场,便宣布“轻伤不下火线,牺牲更要奋战”,这番话彻底点燃了社员的怒火——此时大家才得知,水库建成后不仅要淹没陈坑近千亩土地,连蔡屋新屋围的核心水田也将沉入水底。
新屋围的乡亲们经过衡量之后,拿着锄头、扁担围在坝前,老人跪在地上展示祖辈开垦土地的农具,妇女抱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哭诉“没田怎么活”。当民兵试图驱散人群时,有人直接躺在公社干部们面前:“要建水库,先打死我!”这场以命相搏的反抗持续了三天,最终在地区工作组的介入下,公社才宣布工程停工。
半年的折腾留下了满目疮痍:曾经的稻田因取土变得坑洼不平,山岗上的树木被砍光当燃料,数万劳动力的投入让冬春农时全部荒废,两座新坟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格外刺眼。而更沉重的打击在随后的“文革”中到来——公社将反对建库的数名带头人定为“四类分子”,戴着写有名字的木牌游街示众,批斗会上的口号声淹没了他们的辩解,此后多年,这些人都被限制参与集体劳动。
这场杨村历史上最失败的水利工程,失败根源清晰可辨:决策层脱离实际,无视陈坑口水陂的既有功能,为追求政绩盲目上马工程;县社工作组的独断作风助推了灾难,将群众运动异化为个人意志的强制执行,忽视民生与安全;而对反对者的事后报复,更暴露了权力运行的任性。当狂热退去,留在陈坑土地上的,不仅是荒芜的田野,更是难以愈合的民心创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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