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午后,阳光把杨村的田埂晒得发白,我从陂坑亲戚家告辞,沿着村道往家回。刚过刘屋村委会大楼,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突然炸响,惊飞了脐橙林中的麻雀——是一支葬礼队伍。
抬棺的八仙汉子们赤着胳膊,脚步踏得土地咚咚响。后面跟着披麻戴孝的人群,哭声此起彼伏,却不似撕心裂肺的悲恸,反倒带着一种刻意的绵长。更前头,戏班的锣鼓敲得震天,唢呐吹着欢快的调子,与哭腔交织在一起。最惹眼的是路边的烟花,明明是烈日当空,看不见一丝星火,却仍有数人抱着成箱的烟花往空地上堆,引线点燃时,噼啪的炸裂声混着硫磺味,把半个村子都罩了进去。
走了不到两里地,蔡屋村的村口又是另一番热闹。道士们穿着绣金法衣,围着供桌念念有词,钹镲与锣鼓声敲得比谁家办喜事都欢。几个年轻人举着摄像机的、拿着手机的,追着哭丧的人拍,不知是为了拍抖音,还是拍专题纪录片,仿佛这不是送葬,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。有路过的老人叹着气:"这阵仗,比前阵子千万富翁老廖家嫁女儿还风光。"
我想起在陂坑听亲戚说的事。村东头的老太娘,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,却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屋里。去年冬天,老太娘摔了一跤,躺在床上动弹不得,儿子们隔了半个月才知道,回来也只是雇了个远房婶子照看,扔下几千块钱就走了。"钱有啥用?她连下床买包盐都难。"邻居说,老太娘临终前总坐在门槛上,望着村口的路,问"崽女们啥时候回来"。
可老太娘的葬礼,却办得让整个杨村镇都惊动了。请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,连着三日四宵唱;烟花从傍晚放到后半夜,照亮了半边天;道士做的法事,光是供品就摆了满满两桌。三个儿子穿着白孝服,腰间绑着稻秆绳子,跪在骨灰盒子前,嘴里叼着根中华烟、手里拿着手机,哭得天昏地暗,引来不少人围观:"看人家多孝顺,老人走得也风光。"
风光吗?我望着蔡屋村葬礼上那些被烟花熏黑的稻穗,突然觉得心里发堵。老人生前守着漏风的老屋,冷了没人添衣,病了没人端药,想跟子女说说话,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堂屋发呆。可等他们闭上眼睛,这些"孝顺"的子女却突然变得大方起来,把一沓沓钞票换成鞭炮、烟花、戏班,用震耳欲聋的喧嚣告诉所有人:"我对老人多好。"
这哪里是尽孝,分明是做给活人看的表演。他们用葬礼的隆重,掩盖生前的亏欠;用鞭炮的声响,驱散内心的不安;用旁人的称赞,给自己贴上"孝子"的标签。却忘了,真正的孝顺,从不是死后的一场热闹,而是生前的一碗热汤,是病床前的一次搀扶,是寒夜里的一句暖语。
太阳把葬礼队伍人员晒得汗流满面,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,哭喊声渐渐远了,只剩下零星的鞭炮碎屑散在路边。我忽然想起老太娘临终前望着村口的眼神,那里面没有对烟花的期待,没有对戏班的渴望,只有一个老人最朴素的念想:儿女们能在身边,看看多好。
杨村的风里,还飘着烟花的味道。多希望这风能吹醒那些沉迷于"死后风光"的人:老人要的不是葬礼上的锣鼓喧天,而是活着时的朝夕相伴;不是墓碑上的华丽刻字,而是生前的嘘寒问暖。别等老人闭上眼,才想起要"尽孝",那时再隆重的仪式,也暖不了冰冷的墓碑,更换不回那些被辜负的时光。
生时不敬,死了再敬,终究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空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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