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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杨村纪事:从嫌弃到眷恋,一座客家古镇的世界转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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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作者:蔡海峰 发布时间:2025-9-9 13:22:06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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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人生前半段的记忆里,龙南的“杨村镇”这三个字,几乎是“贫瘠”与“闭塞”的代名词。那时候的杨村,像被群山攥在掌心里的一块旧布,翻不出半点鲜亮。通往山外的路是踩出来的泥径,雨天沾着满脚黄泥,晴天扬着漫天尘土,走一趟要耗上大半天。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,小孩的学费、医药钱、灶台上的油盐,全靠那几只母鸡下蛋——每天我都要蹲在鸡窝前数蛋,凑够十几个就用竹箩笪装着,走三里路去杨村圩上换几块零钱。更难的时候,我们会趁着夜色去紫霞、仙人石那边偷砍几根杉木,摸着山路往广东上坪走,天亮才能到,就为了换点农村人情世故用的钱。
那时候我总觉得,厮守杨村就是死路一条。所谓的“根”,所谓的“故土”,还有村里那座斑驳的祠堂,在贫困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。我盼着逃离,二十多岁时,带着妻子儿女、背着行囊离开后,整整三十年,几乎断了和杨村的联系。偶尔听同乡提起,也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,心里没半分波澜——那片土地,早已被我归为“不愿回望的过去”。
真正重新踏回杨村的土地,是因为母亲生病。接到消息时,我还在城市八十层高的写字楼里加班。当我赶回杨村时,杨村还是老样子,泥墙房歪歪斜斜,村边的太平江还在,但河水似乎更浑浊了;山岭依旧,只是更唐秃了。母亲的病拖了很久,那一年我回了杨村三十多次,每次都是匆匆来、匆匆走,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巷,心里只有烦躁——烦躁这路太远,烦躁这地方太穷,连给母亲治病买药都要到城里去。母亲走后,我只剩下一年一度的清明回来,对着坟茔鞠几个躬,然后立刻离开,杨村于我,只剩“陌生”二字。
变化是从大广高速开通开始的,快得让人措手不及。第一次走高速回杨村时,我盯着窗外飞驰的风景发愣——原来要十几个小时的路程,现在仅二个多小时就能到村口,原来曾经坑洼的泥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,原来村头那片荒坡上,种上了成片的脐橙;村里远处的角嵊顶立起了高高的风力发电机,叶片在风里转着,像给杨村安上了新的翅膀。车刚进村里的古榕树下,就看见几位背着双肩包、操着四川话的游客,正拿着地图问路边的村民:“老乡,乌石围往哪走啊?”我心里一动:原来已经有人专门来杨村了?
再后来,乌石围火了。那座我年轻时候只觉得“旧得掉渣”的客家围屋,被修缮得锃亮,青砖墙透着岁月的厚重,围屋里的雕花木窗、河边的老槐树,都成了游客镜头里的宝贝。我不止一次在乌石围撞见外地游客:有上海来的阿姨们穿着旗袍拍照,有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着讲解员听围屋构造,甚至有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,举着翻译器追问“客家人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房子”。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,我忽然觉得,这地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。
变化更大的是每年端午划龙船的大塘头旁的太平古镇。曾经冷清的老街,如今挤得满满当当,处处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。最显眼的是新修缮开放的燕翼围——这座比乌石围更高大恢宏的围屋,墙面上还留着旧时的炮眼,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,却成了游客们的“打卡点”。我见过一家几口手牵手爬楼梯,小孩趴在炮眼上往外看,父亲在一旁笑着讲解;也见过穿汉服的姑娘们,在围屋的天井里转圈,裙摆扫过青石板,引得周围游客纷纷举起手机。老街的打铁铺前围满了人,铁匠师傅抡着锤子打铁,火星溅起时,游客们的惊叹声此起彼伏;杨村米酒酿酒坊的香味飘出老远,排队买米酒的游客里,有说东北话的,有讲粤语的,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,边等边给孩子讲“这是爷爷小时候吃的味道”。
更让我意外的是,古镇里还多了几分“王阳明文化”的气息。祠堂的墙上挂起了新的木牌,写着“阳明家训”,常有游客驻足细读;街角的小广场上,摆着介绍王阳明在赣南剿匪、推行“乡约”的展示板,几位戴眼镜的学者围着展示板讨论,说“杨村的客家文化里,藏着阳明心学。‘知行合一’的影子”。我想起小时候祠堂里也有类似的家训,只是那时候不懂其意,如今听着学者的讲解,再看着游客们认真记录的样子,忽然觉得,杨村的“老底子”,原来这么有分量。
角嵊山上的风力发电场,也成了游客必来的地方。周末的时候,盘山公路上停满了外地牌照的车,有摄影爱好者扛着三脚架找角度,想拍“风车与云海”的同框;有情侣坐在草坪上聊天,远处的风车慢悠悠转着,成了最好的背景。山脚下的种植的脐橙、鹰嘴桃成簇连片;农产品小店生意火爆,店里卖的杨村脐橙、高山茶,包装上印着“客家杨村特产”的字样,游客们你一袋我一提,老板娘笑着说:“现在不用愁卖,来的人都愿意带点回去。”
我开始愿意多待一会儿了。有次在古镇的老茶馆里,碰到几位从湖南来的游客,他们刚逛完燕翼围,正捧着茶杯聊王阳明的故事,说“没想到这么个小村子,既有老建筑,又有文化底蕴,来值了”。旁边的桌子上,几位大学生在整理采访笔记,他们说要写一篇关于杨村客家文化的论文,已经在村里待了三天,采访了老村民,也看了乌石围、燕翼围、蔡屋古榕树、太平桥,以及王阳明驻节杨村黄塘遗址的史料。那一刻我忽然想起,小时候长辈们曾带我去祠堂拜过祖先,也曾念叨过“做人要踏实”,现在才明白,那些朴素的道理,原来和王阳明的“致良知”有着相通之处——只是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“什么时候能走出去”,根本没听进去半句。
真正让我下定决心“回来”的,正是这处处可见的热闹与认可。杨村不再是只有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冷清,而是无论在围屋里、古镇上,还是山头上,都能看到外地游客的身影,都能听到不同口音的赞叹。它不再是只有杨村人记得的小地方,而是成了别人口中“必须来的客家杨村”,成了学者眼里“研究客家文化与阳明文化的活化石”。
去年,我把老家的土坯房拆了,建了三层小楼。外墙用了和乌石围、燕翼围相近的瓷砖,在河对岸留了块菜地。有时周末,我偶尔会带着孙子回去住两天。孙子第一次跟着我去太平古镇,就被燕翼围的炮眼吸引了,拉着穿导游服的阿姨问个不停;看到街上的外地游客,他还会主动分享自己刚摘的脐橙,说“这是我们杨村的,可甜了”。我教他在土里种花生、挖番薯,给他讲我小时候在这地里的故事,也讲乌石围、燕翼围的历史,讲王阳明的“做事要认真”。看着孙子认真听的样子,看着妻子在厨房里煮客家酿豆腐,闻着空气中的泥土香和游客带来的烟火气,我忽然觉得,过去那些对杨村的嫌弃,早已被这股鲜活的气息冲淡了。
现在的杨村,再也不是那个交通闭塞、经济落后的小山村了。它有乌石围、燕翼围的厚重,有王阳明文化的滋养,有新风车的灵动,更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——他们带着好奇来,带着认可走,也把杨村的名字,带到了更远的地方。它不再只是杨村人的杨村,而是被世界看见、被世界喜爱的杨村。
我常常坐在围子里的古榕树下,看着远处的风车转,看着村里的游客来来往往:有刚从燕翼围出来的,有要去乌石围的,还有在古镇里闲逛的。有时候会想起母亲,想起她生病时我回来的匆忙,想起那时候对杨村的不耐烦。现在才明白,所谓的“根”,不是非要厮守,而是当它用自己的文化与魅力,吸引了更多人来了解、来热爱时,你会为它骄傲,会愿意回来,把这份骄傲讲给下一代听。
杨村还是那个杨村,又不是那个杨村了。它从我的“过去”,变成了我的“现在”,变成了我想牢牢抓住的“未来”。这份从嫌弃到热爱的转变,不是因为它变得有多繁华,而是因为它终于让我明白,故土从来不是拖累,而是无论走多远,都能让你找到归属感的地方——如今的杨村,不仅是我的根,也是世界眼里,一座鲜活的客家文化与阳明文化宝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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